天子赵徵今日来永成侯府,确实没有什么深意,就是来此施恩、探望为国效力的将领家眷。菡萏台中,安庆翁主午后去了大慈恩寺还愿,尚未归来,赵徵便在此多留了会。“安庆算什么,劳陛下这般侯她。”正堂中,舞阳给天子奉茶,笑道,“多事之秋,皇兄还早回禁中(1)的好。改日,臣妹让安庆来宫里向您请安。”“不急,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!赵徵从中贵人(2)手里接来小金笼,逗弄里头的蛐蛐。帝王好斗蛩,片刻不离身。赵徵玩得起劲,招来舞阳同乐。从小金笼转入玉石罐中的两只蛐蛐,其中背宽膀长,翅厚须整,头部蓝金闪耀者唤“威风”;声色洪亮,频频嚎叫,黑睛炯炯者称“凤鸣”。“朕饲养得如何”“此二者体健声高,得皇兄精心喂养,是他们的福气。”舞阳陪侍一旁,看得专注,唯一点余光观龙颜。龙颜悦色。赵徵用食铲给它们喂了些辣椒籽,再持引草扫其触须,来回三两次,“威风”和“凤鸣”便气势汹汹斗了起来。“奉承的虚词!”赵徵将引草扔给舞阳,“咱兄妹俩开一局,你莫让朕!”舞阳双手接过,用心引逗“威风”,到底难敌“凤鸣”嘶嚎,窜撞弹跳,数个回合下来,颓势已现。“事实胜于雄辩,臣妹句句非虚。”舞阳手中引草慢慢卸力,“左右都是皇兄养育的虫儿,臣妹输了也不冤。”“再来一局,凤鸣换给你。”人在宫外,没了宫中憋闷气息,赵徵觉得呼吸都顺畅,不由玩心大起。“陛下,不可……”中贵人持着拂尘,欲言又止拦了一把,打散天子一半兴致。“斗蛩,听鸣可忘倦,观斗可怡情 。” 舞阳挡过话头,“臣妹再陪皇兄来一局,只是皇兄且让着些舞阳。”“听到没,扫兴的东西!”赵徵瞥过中贵人,“要不是长公主,朕揭了你脑袋!”中贵人跪谢天恩,再次点香计,讪讪避在一处。星火一点,香灰抖落,天家兄妹边逗边闲话。天子叹声,“如今也就你还能与朕说这些,宽慰朕心。”舞阳道,“臣妹只是忧心皇兄龙体,本该劳逸结合。”赵徵目光不离蛐蛐,感慨道,“宫中也不得躲闲,这下竟躲到安庆处了!”说完,抬眸扫了眼殿室,想起是江怀懋的府邸,不禁又是一声自嘲。“皇兄惯是疼安庆,臣妹派人去催催,让她早些归来。”“礼佛还愿是心诚事,莫催她。”至此,兄妹俩静了话语,一时屋中寂寂。唯原本胜了一局的“凤鸣”在舞阳手中,到底敌不过赵徵调教的“威风”,叫声尖利刺耳。天子眼见二次要赢,自当欢愉。然香未过半,许是中贵人那半句话扰神,在天子耳畔多转了几圈,慢慢变成宣室殿内近臣高官的话语,一句句逼仄而来。赵徵明显意兴阑珊,连着引草都松在手中。“皇兄欲让臣妹,也不必如此醒目。”舞阳嗔道。赵徵笑了笑,重新握起引草,扫过“威风”触须,却听他道,“三妹,你说江怀懋可有反心”“陛下!”舞阳手下一抖,四下环顾匆忙制止他。虽屋内外都是宫中带来的侍从,永成侯府的人都谴去旁处候命了。然白日昭昭,如此宣之于口,让闻者心惊。“哪里说话都不方便,这处还静谧些。 ”赵徵哼了声,“朕也就同你闲话两句,这两日朝臣在朕耳边嚷嚷,惹得朕心烦!”“你们都去外头伺候。”舞阳见状,到底谴退了侍者。中贵人会意,带人欲合门退下。“莫合门,朕斗个蛐罢了。”眼看胜负即定,赵徵丢了引草,半靠矮榻,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舞阳言语,“江怀懋就要还朝了,三妹觉得是该收了兵权,还是继续给他加官进爵”舞阳欲搁下引草回话,被赵徵挑眉按住,“不必停下,许你继续挣扎会。”舞阳谢恩,“陛下都亲来看望永成侯妻儿了,不是摆明了皇恩厚重。”“江怀懋将妻儿尽托于朕,不留片甲于此,确实忠心可表。”赵徵颔首道,“仗也打得好,这西境内外被他扫得干净。”“是啊,此番得胜归来,他便有兵甲四十万了。”舞阳帮扶“凤鸣”有些吃力,指尖微白,却仍旧没有放弃。【此番得胜,四十万兵甲尽握他手,而拱卫京师的城防军不过十五万。陛下,切记“拥兵自重”四字。】宣室殿内臣子的话萦绕耳畔。赵徵面色微寒,然想起苏彦临行话语,又道,“沉璧如今历练得也不错,他多番进言,江怀懋乃可用之才,朝中缺此良将。”舞阳颔首,“大皇姐最好的孩子,承了她和苏尉的才智武功,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。”【朝中并非江怀懋不可,副都督不逊色于他。最关键副都督出身名门,与陛下乃血脉至亲。】又一声话语回响在耳际。“沉璧到底年轻,掌兵不过五六载!”赵徵叹道。
“皇兄所言极是,日后可让他多加历练,一点即通的苗子。”舞阳还在用力引逗“凤鸣”,欲要胜一局。【西地平复,国中便算还有一半战事,以副都督之能力威望,数年可望。】【难得永成侯此番妻儿都在京畿,千载难逢的机会。若是此番不缴械收他兵权,待他回凉州,乃纵虎归山,人心难测!】【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,当用人不疑。】【确乃如此,大都督既让妻儿入京,便是忠心已足……】话语声声,赵徵思绪又回到起点,疲躁道,“罢了,且待安庆回来,听听这枕边人的意思!”舞阳手中引草微顿,须臾以引草扫其后尾,片刻呼道,“皇兄,凤鸣赢了,臣妹赢了!”赵徵闻言,一下探过头来,难以置信。“没到最后一刻,一切皆有可能,谁也作不得保。”舞阳热切道。这话说的是斗蟋蟀,赵徵想的却是江怀懋。纵是苏家父子两代作保,时移世易,也难保万一。“皇兄,您生气了”舞阳观天子面色,斟茶奉上。赵徵喜怒浮于色,面色白一阵红一阵。舞阳跪下身,低声道,“臣妹有罪,方才玩乐,不曾恭听圣言。”“起来!”赵徵回神,“与你无关,反而是你提醒了朕。”舞阳展颜作不明状,只复又道,“方才臣妹隐约问得陛下提起安庆……”赵徵给“威风”和“凤鸣”喂食,点了点头,“且听听她的意思,看看江怀懋素日里到底心思如何”“那自是好的。上回就闻她言语,侯爷待她甚好,还说待她诞下孩子,便让她与夫人并肩,不执妾礼。也不枉给他生儿育女一场!”舞阳一片慈母心,说得欢喜。赵徵却是扔了食铲,面色极为难看。天家赐婚,至今第二个孩子都有了,居然还是以妾室待之,这不是明晃晃打他的脸吗!要不是来此一趟,他还想不到这茬。“等安庆回来,天大的委屈,朕给她做主!”安庆翁主陈婉年十八入凉州江氏,初到边地,确实觉得委屈。但是正妻容人不理事,夫君勇武有威名。她虽为妾室,但以诰命之身,多与夫君一道同进同出,得人瞩目。时间久了,日子虽比不上长安富贵繁华,倒也自在快活。年少一点竹马私情散去,只一心一意操持府中事宜。便如此刻,她从大慈恩寺归来,亦不忘给李氏请回一个平安符,让人送去。“翁主当真菩萨心肠!”贴身的姑姑叹道。“夫人再有十来日便要临盆,郎君嘱咐了,她身子弱,要我多留心。”陈婉踏入府门,瞧了眼东边院落,又回眸眺望自己住处。虽然居东为正,自己住不得,但是她的院子紧挨着郎君的独院,也不算委屈了自个。往西头,是膳房,花圃,九华阁。住在这处数月,多半是李氏带人做膳,她领人修剪花枝。府中一膳一羹,一花一草,在两人手中出来,是她们共同的家。陈婉觉得挺好。知銮驾尚在府中,她遂让侍者抱着已经睡熟的女儿先去歇下,自个前去面圣。院中遇见中贵人,闻陛下与母斗蛐,恐扰他们调服蛐蛐,失了兴致,遂挥手谴退侍者,自个扶着腰身一路分花拂柳,缓步上前。“……臣妹也觉如此,说到底江怀懋乃连杀两位朝廷命官上的位,此等性情,怕是难以降服!”“是朕耽误了功夫,左右沉璧年轻,朕栽培便是。”“皇兄所言甚是。”“只是又得委屈安庆,年纪轻轻、无妨,朕来日再给她指个好人家!”“陛下无忧此节,家国大义,安庆会明白的。”“既如此,大军两日后入京,一会先把安庆带回你府上。”“罢了,起驾吧,这处不是议事的地方。”屋内话语句句杀机,屋外人已经捂着胎腹,惶惶退至院门口,只是足下打颤,不慎撞到回廊花盆。瓷盆落地,声音脆响。“翁主!”中贵人匆忙上来扶她,却被她瞪眼止住。舅父对夫君动了杀心。要让表兄接手兵权。给她再行指婚……便是要她失了丈夫,要她的孩子没了父亲。那她这会提前知晓,可会被灭口阿母说家国大义,可是会大义灭亲陈婉气息直喘,抬眸间院外甬道上一个人影撞入眼际,“若是陛下问起,便说来人乃夫人。听到没有!”